回北京的路上，她一直在回忆过去的这三年，她觉得自从和时镇在一起后，就像在上万人的舞台上跳了一场芭蕾舞。
她穿着昂贵的衣裙，画着华丽的妆容，踮着脚尖，舒展身姿，她身段轻盈，舞姿优美，脸上永远挂着迷人的笑容，动作行云流水，但只有自己知道，她踮着的脚尖早就被那双红舞鞋磨得血肉模糊，但是为了迎合台下观众挑剔的目光，为了源源不断的鲜花和掌声，她必须咬着牙忍着钻心蚀骨的疼痛继续跳下去。
她一直以为这场表演迟早会迎来终章，但很不幸，她没有等到完美谢幕的时刻，就提前被观众轰下舞台，而她自己不得不为了脱掉那双舞鞋而砍断双脚。
手掌压在肚子上的时候，她突然想到母亲为自己搓澡时说的那句话：“你是剖腹产生的，我们那时候要是能好好给你做抚触，你的性格可能就不会像现在一样，死拧死拧的。”
江白露下飞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自己租的公寓里，把时镇的东西全部收拾起来，放进一个抽绳式垃圾袋里，又拎上一只空行李箱直奔时镇家。
江白露走到时镇家门口的时候，才发现半个月之前她还能随时自由出入的房间已经换上了一把智能锁，自然是无法识别她的指纹的。
她不想无功而返，只好试探性地敲了敲门，开门的是穿着一身清凉睡裙的翟雪莹，江白露一点都不意外，她甚至有点庆幸，还好时镇换了锁，否则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会受到什么伤害。
翟雪莹显然是没想到江白露会在此时此地出现，她下意识地用手提了提她的吊带裙，遮住她几乎露出来一半的。
江白露和时镇的情侣写真还原封不动地摆在客厅的电视柜上，而这个装修时她还曾出谋划策过的“家”，除了门外那把专门用来防她的锁之外，也与从前并无二致，她无声地笑了出来。
时镇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看到翘着腿坐在沙发上的江白露被吓了一跳，进而难掩嫌恶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求你不要离开我，时镇，只要你别跟我分手，孩子我生，工作我辞了，你想找小三随便找，只要别跟我分手，我离开你真的活不了，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江白露带着哭腔祈求道，她看到时镇那张惊讶的脸，旋即又笑了出来，“你还指望我这么说啊？还我怎么来了，分手了我拿走我的东西不行吗？这一根口红也好几百吧？”江白露拿起茶几抽屉里的一只TF方管口红。
“你就是有病！”时镇暴怒地指着江白露骂道，“我早就看出来你病得不轻，你有空去安定医院看看吧！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的残废，还指望我娶你？还想拿北京户口啊？自己不掂量掂量自己八字几两重，在这里狂什么？”
时镇的话还没骂完，江白露已经站起身来，径自绕过他，去浴室收拾自己的洗漱用品，洗手台上的洗漱用品已经换了一套，而她自己的那一套也被一个抽绳垃圾袋装着，挂在旁边墙壁上的挂钩上。
江白露拎着袋子，又走进卧室，衣柜里还挂着她的许多件衣服，甚至还有几套内衣，江白露一件一件摘下来，她想起自己因为太着急把行李箱忘在了门口，便把衣服搭在肩膀上，一手拎着衣服一手走到门口打开行李箱，把东西一件件装进箱子里。
江白露东西收拾妥当，临出门前，她一脚踢翻电视柜上的合影，还不忘对两人送上祝福：“你俩这么门当户对，不一起进棺材，都对不起我这么大度。”
面无表情地等到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刻，她才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心像是一块被放到热锅上反复摩擦的黄油块，在滚烫的铁板上垂死挣扎，在滋滋作响的爆裂声中消失殆尽，直到最后只剩下废墟中的焦糊味作为存在过的证明。
江白露像是被抽了魂一样，漫无目的地在时镇家小区楼下走着，剧烈的腹痛感再次毫无征兆地袭来，她没有办法，只得在最近的一栋楼下的台阶上坐下来，她低垂下头，散下来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她以为这样就没有人能看到她泪流满面的狼狈样子。
江白露只觉得这个声音有点熟悉，她用衣袖擦了擦眼泪，然后费力地抬起头，和北京的雾霾一起出现在她视线里的是提着盒马购物袋子的钱然。
“还在这儿装呢，走吧。”钱然夺过江白露手中的行李箱，指了指她身后的单元门，“去我家坐会儿吧，就在楼上，离公司近，加班方便。”
“不瞒你说，我以前倒是在小区里碰见到过你，还有那个，”钱然耸了耸肩帮，犹豫了一下接着说，“翟雪莹，她也没看见我，可能恋爱中的女人就是容易被蒙蔽双眼？”
江白露对钱然的印象很好，踏实肯干，话少听话，学东西也很快，表面上不爱言语，但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如今她已经是几乎和江白露平起平坐的部门负责人了，这三年来很多东西都变了，唯独她这沉稳的性格一点没变。
钱然合租的房间是一个三室一厅的主卧，屋里干净整洁，独卫，还带一个宽敞的阳台，在这个地段，月租估计要四千块往上。
好像北漂就是这个样子，年龄的年轮一圈圈地向外扩，住址则是绕着那个方方正正的紫禁城一圈圈地往里缩。
钱然给江白露冲了杯烫嘴的姜糖水，江白露很讨厌姜味，而这杯姜糖水上飘满了生姜沫子，她觉得这很像她们两人现在的关系。
“就是累了，”江白露再一次拿起杯子，吹走水面上的浮沫，憋着气喝了一口红糖水，她感到一股温暖的热流顺着食道直奔胃里，肚子也跟着舒服了不少，“现在能跟我说了吗？放心吧我不会出卖你。”
钱然话说出口的一瞬间，江白露感觉自己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了一样，一阵耳鸣让她无法正常思考，她只能再次确认了一遍：“你说什么？”
“是翟雪莹不小心说漏嘴的，你男朋友，额，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了，的联系方式是倩姐给她的，翟雪莹老早就看上他了，但是一直没有太多机会跟他接触，你还记得今年周年庆吗？倩姐说是可以带家属，他们俩就是那次搭在一起的。”
“倩姐私下跟我说，她觉得你这个人不可靠，说你迟早会被背刺她，但是时镇又是个很不错的资源，他背后的江辽资本将来可能为公司所用，对于倩姐来说资源是握在你手里的，这可不如握在她自己手里牢靠，这样一看翟雪莹就比你好摆布多了，毕竟她身上还背着好几百万的违约金呢。不过她好像说对了诶，你果然要离开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我倒是挺想看看的，知名情感博主手撕渣男小三背叛者的复仇爽文，估计写出来得是个大爆款。”
钱然转正之前，江白露曾经带着她做过一个“如何正确查看男友手机，以及发现男友出轨后如何报复渣男小三”的系列选题，一共出了六期文章，篇篇都是十万加的大爆款，并且顺利让那个公众号出圈，一步跃升为头部账号，而因此钱然也直接破格成了账号主编，完成了她在这个公司平步青云的第一步。
江白露使劲儿地回忆了一下文章里的那些看上去让人爽翻的方，突然发现对她而言真正行之有效的方法似乎根本没有。就像现实一样，看上去光鲜亮丽的东西，也许背后就是一片狼藉。
她也想手撕渣男，也想为自己这几年的青春讨个说法，但是她不知道自己除了像个怨妇一样发小作文控诉博同情以外还能做些什么。
第二天江白露照常上班，处理好这几天积压的工作和问题后，她在网上找了篇辞职信模板，复制粘贴下来，只改了改日期和署名，就发到了王倩邮箱里。
这是江白露大学毕业后的第二份工作，一做就是五年，她甚至不知道一封像样的辞职信该怎么写，曾经她也想过自己会离开这里，只是没想到此时此刻的心境竟是不愿意再为这里的一切付出多一分钟的时间和精力。
江白露步伐轻快地走进王倩的办公室，王倩手握一杯冰美式，正站在落地窗前焦急地踱步，看到她进来，她脸上的焦急变得更加明显：“你这又是怎么了？家里的事没处理好吗？再多请些假也没关系，但别意气用事。”
“啊？”王倩瞬间换上一副讶异的脸孔，“你们俩感情不是挺好的吗？我记得好像都快订婚了，这是怎么了啊？”
江白露差点笑出声来，这一瞬间她甚至觉得王倩的演技简直比全公司的演员加起来都还要略高一筹，她挂上一副哀怨的神情说道：“没想到出轨的对象是小翟，我真有种被全世界背叛的感觉。”
王倩放下咖啡上前轻抚江白露的后背安慰道：“唉，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一个是我的投资方，一个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一个还是公司上升期的达人，手心手背都是肉，真是让我很难办啊。”
“一个时镇一个翟雪莹，已经是你的手心手背了，我嘛，顶多算是个手指甲，长长了就得剪掉，不然看着也是碍眼，你说对吧？”
“江白露，我栽培你这么多年，你就这个态度对我吗？再说了，就这么点挫折你就受不了了？你知不知道人最可贵的品质就是在夹缝中生存的能力？现在你就是一只夹缝里的虫子，进退两难，所以你就打算直接烂死在这个夹缝里，不想着爬出来了是吗？现在我是在给你爬起来的机会，只要你肯听我的继续努力，机会有的是，管他时镇八镇的，都不是问题，但是我告诉你，如果你一直是现在的状态，哪怕走出这里你也什么都干不好，你信不信？”
“是谁把我推到这个境地的，你心里清楚。王倩，你只是足够幸运，没遇上那个非要跟你刚到底的人，不然你撑不到今天。”江白露被王倩那副恶事做绝还能义正言辞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态度恶心得不行，索性不再跟她客气。
江白露头也不回地走出王倩的办公室，尽管她没有直接拆穿王倩，但她心中十分不解，明明对方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为什么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对她说那么一番看上去像是在激励她的话呢？还是说她早已习惯了以成功者的姿态高高在上地训导他人？
两人的工作状态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江白露滔滔不绝地讲，钱然在一旁沉默地记，江白露说着说着忽然感叹道：“王倩可真信任你啊，什么都交给你，她就不怕哪天你也走了？”
江白露还没有做完工作交接，部门下面一个刚起没多久的剧情号编导就找到她说：“白露姐，今天我们组的实习编剧请假了，需要一个人帮忙打灯，您有时间过去吗？”
“姐，别为难我，是倩姐让我找你的，说她现在公司资金不足，不养闲人，我怕我不叫你去我就完了。”编导小声解释道。
这是一段户外戏，临近十二月，江白露连手套都没有来得及准备一只，握着灯棒的手很快就冻僵了，但演员们即便空闲下来似乎也并不愿意为了这个大势已去的“准”前领导帮一会儿的忙。
拍摄结束后，江白露的手已经冻得又红又肿，钱然买了盒冻伤药膏给她，这让江白露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公司的五年也不算白来一场。
江白露冻伤的手还没恢复好，翟雪莹的账号编剧又找到她支支吾吾地说：“白露姐，有件事，就是，倩姐说小翟这个账号要写一篇官宣恋情的剧本，好像后续还要给她做CP号，她说会大爆，我，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她说让你来帮我参谋一下。”
人都聚齐后，江白露才发现，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是一个五十多人部门的管理者了，看着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她还是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舍，但仅仅是一瞬间。
“大家应该都知道了，我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要离职了，现在是我的工作交接期，大家有什么工作上的问题需要我交代和帮忙的，尽管来找我，大事小事都行。
另外就是，虽然我快走了，但我现在还是你们的部门负责人，在我走之前，所有的选题、推文、脚本和成片还是需要在我这里过一遍的，都ok吧？”
好在一切都还是按照她预想的进行，每个账号的负责人都在按时地向她汇报选题，因为她忙于交接和审稿，王倩似乎也没再有意为难她。只是尽管她人还没有离开公司，公司的核心会议、账目和工作群却已经提前主动地把她屏蔽在外。
这就是职场吧，江白露感慨着，她突然想起几年前那个曾经和她们并肩作战而后患了双向情感障碍的学妹，如今她过得怎么样了？她不得而知，因为许久之前她发现对方已经悄然删掉了她们所有人的联系方式，就像从未相识过一样。
江白露看着共享文档里的一条条整齐排列的选。
